藝術是清邁的經絡。這裏承襲七百多年蘭納(Lanna)文化,遍城古寺佛塔,與緬甸景棟、中國雲南景洪和老撾琅勃拉邦一脈相承,自成一格的風俗與泰國中部截然不同,而在進軍世界遺產城市之路上,政府希望將古蹟結合非物質遺產,並以「文青模式」運作,建構一座活的古城。清邁的獨特藝文景觀吸收了綿長歷史的養份,但不囿於刻板印象的佛教藝術、燈籠手藝與蘭納舞蹈,現代藝術在此發展蓬勃。一場歷時三年的疫潮似乎令整個城市停頓,卻有不少奇人異士幽蟄蠢動,為泰北藝文地圖釘上時代標記。
清邁孕育藝術的環境得天獨厚。歷史傳承上,蘭納文明的建築、工藝、紡織、紮染、音樂和舞蹈等構築成獨立體系,成為一方傳統的根源。城市風貌上,慢活之都愜意舒坦,素帖山下惠風和暢,滿城咖啡飄香,緩慢步調與閒適氛圍最易啟迪靈感,使這裏成為藝術家和電子遊牧族(Digital Nomad)的天堂,因此這裏素來不乏大小藝廊,近年的coworking spaces更如雨後春筍。人際交流上,清邁的藝術發展非常重視融入社區,從不曲高和寡,尤其這裏沒有土地問題,稍後提到的幾位藝術家和推廣者都貫徹着這個理念,「Community」是他們念茲在茲的全民藝術元素。
說起平民藝術,不得不提到年輕藝術家聚集的Bann Kang Wat藝術村,它坐落在素帖山腳,由十多間泰北特色小屋組成,地下一層是藝術家經營工作坊和售賣作品的地方,二樓則作居住用途,下舖上居,藝術與生活真正融而為一。這裏有畫作、陶瓷、服飾和手工藝品,遊人可即興參加各種工作坊,親手製作自己的作品。開創這條村的陶藝家Nattawut Ruckprasit別號「Big」,他花費多年心力,就是希望為獨立藝術家開拓一個生計無憂的創作空間。
有草根藝文基地,也有高雅文化堡壘。很多人都將清邁藝術與蘭納藝術畫上等號,其實除了濃厚傳統味道,這裏還散發縷縷前衛氣息。位處市郊的MAIIAM當代美術館由舊倉庫改建而成,奪得「博物館奧斯卡」全球文化地標獎的亞太最佳新博物館獎,焦點是數以萬計小鏡磚組成的外牆,折射出超現實森林景觀,有點像Magritte的畫作,貫徹迴文館名的鏡像意念。創辦人Eric Bunnag Booth不希望要跑到別國才能欣賞泰國當代藝術,因此着手興建MAIIAM,館藏包括Rirkrit Tiravanija關注社會議題之作,以及以佛教和死亡意象聞名的傳奇藝術家Thawan Duchanee的作品,他正是清萊名勝「黑廟」的創建者、泰北的藝術巨匠。
蘭納歷史為土壤,慢活氛圍為空氣,社群互動為溪流,澄明秀麗的文化環境孕育出清邁的藝術特質。豈料疫症來襲,一切面目全非,2020至2022年景況最為嚴峻,清邁封關如同死城,食肆商店關門大吉,藝文事業難逃劫數。弔詭的是,這段艱辛時期促成了很多機緣,當世界癱瘓之際,清邁的藝文發展卻在默默起革命。都是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。
滯留港人創文青社企
我在疫後的去年9月來到清邁,當時市道仍然異常冷清。然後我認識了一對港人Ronnie和Jean,他們在疫症爆發時來清邁開會,原定逗留七天,一下子封關便坐困「愁城」。Ronnie是跨媒體製作人,流落泰北百無聊賴,結識了一些藝術創作者,有感他們過於隱世,於是動念把他們「地面化」,市面復常至今,他已籌辦了七個活動。Ronnie說:「清邁做創作的人都十分專注,可能因為生活壓力小,而他們對物質追求很低。他們從不為賺錢,創作隨心所欲,自我風格強烈。」
Jean認為藝術不限於繪畫、雕刻等大眾認可的範籌,只要專注一件事情,就是一種藝術,而清邁正正有條件讓人專注做一件事。Ronnie和Jean除物色不同藝術家,還與清邁大學藝術系學生合作。第二個項目《Wake Up, Hanuman》是齣沉浸式舞台劇,表演者都是學生。舞台劇以喚醒小猴神為主題,屬老少咸宜類型,演出成功後獲大商場垂青,進軍泰國南部,令他們信心大增。他們說:「我們正朝社企方向進發 ,希望為創作人提供工作機會,並將我們的技能傳給本土下一代,讓他們延續下去。」
開關之後他倆於清邁有更多計劃,得到地產商贊助場地,於一座空置建築大搞優雅版「哈佬喂」,場地足有100間房,引入雕塑家作品置景,融合燈光藝術與劇場故事,摒棄俗套驚嚇,展現神秘美學,對參與學生來說,是一場非常認真的表演。有幸與當中幾位現已大學畢業的女生閒聊,Nan、Earth和Taengkwa臉上仍帶少女腼腆,不約而同表示鍾愛清邁的文藝氣息,明白讀藝術不會帶來可觀收入,甚至遭父母反對,但會繼續走下去,「我們不會刻意籌謀出路,只會專注當下每一場演出」。「專注」一詞可圈可點,與Jean的說法不謀而合,是清邁生活簡樸、物價低廉的福利,也是新世代藝人的一股傻勁。
私家文化村連結社群
都在瘟疫蔓延時,藝文陣地起出新爐灶。Kalm Village於2021年成立,是個龐大的私人藝術文化村,位處古城心臟地帶,結構類似四合院,豪華得像一間五星古蹟酒店,其黑色建築本身已是一件最大的藝術品,融匯東西文化、傳統與現代美學。村裏設有展覽館、圖書館、餐廳、咖啡室等,宗旨「Keep Kalm, Keeping Craft Alive」契合清邁的慢活文化。我到訪當天的主題特展是欽族紡織,常設展館展出創辦家族收藏30年的珍貴紡織品、珠寶和銀器,而工作坊、日落瑜伽等配套將藝術普及至生活層面,免費入場,精髓就在Community一字上,即前面提到的成功要素——社群互動。
從Kalm Village步行不遠就會到達Supachet Bhumakarn先生開設的工作室。Supachet在清邁創作逾20年,他生於曼谷,17歲才正式習畫,考進清邁大學藝術系,其後三度在香港舉辦展覽會。兔與象是他的簽名式作品,根據店內貼着的香港報章訪談,大象起初代表他自己,後來延伸至代表「我們」,而免子則代表想像力,作品中看似童稚的筆觸,實乃千錘百煉的勾勒。清邁藝文地圖越趨豐盛,源於2015年列入聯合國世遺觀察名單,翌年當局便推行連串催谷計劃,除保育古蹟,更定位建設「文青城市」,本土新血注入,外地高手湧至,藝術產業隨之興旺。
封關姻緣自建博物館
另一個關乎疫症的故事滲着甜蜜,主角是中國藝術家廣豐。他隻身到曼谷旅行時碰着內地封關,有家歸不得,只好留在曼谷,邂逅了現在的妻子,決定一起前來清邁發展。兩口子在距離市中心45分鐘車程一塊空地上建起了自家博物館,樓底接近三層樓高,戶外一個暗黑系孕婦鐵像最為矚目,腹部可以打開放炭,背部連着高到二樓的長長煙囪,這件大型作品由外國運來,過程殊不簡單。廣豐設館既方便自己創作,亦不時邀請其他藝術家駐館交流,我到訪當日就觀賞到一位俄羅斯畫家的展覽。
廣豐最近忙於在博物館旁興建一間大屋,此乃匪夷所思的工程,因為他要把一整間蘭納風格木屋從別處一樑一柱的轉移過來,藝術家就是如此瘋狂。聊着聊着,忽爾傳來嬰兒聲,他急忙跑去抱孩子過來,一場疫症改寫了他的生命,這裏是他的永久創作基地,也將會是小寶寶受熏陶的藝術之家。
MAIIAM美術館鏡牆如此前衛的裝置藝術,幾近看不出有任何傳統成份,卻是向遍城寺廟取經之產物,請來一輩子為佛塔鋪磚的老工匠相助,正好反映時代的承襲和蛻變,此為清邁藝術的督脈。另一邊廂,廣豐跟我娓娓道出愚公移屋的夢想:「我希望做到朝早起床往窗外望,第一眼就可見到我的博物館,這樣才算是藝術融入生活。」此為清邁藝術的氣血。
2023.11.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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