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說,去泰國旅遊,勿去拜縣(Pai)。又有人說,去泰國旅遊,必去拜縣。不去的理由:三小時山路折騰,只有山寨式景點。必去的理由:此處風土人情樸實無華,而且每道簡樸風景,只要細考根源,都勾連着近代歷史脈絡,在不可抗逆的力量下,從南到北的戰火摧逼,自北至南的孤軍逃亡,血淚都綿延滲進丹老山脈,在群峰屏蔽的拜河流域結穴開花,形成泰北高地一幅含蓄的大時代側寫。自拜縣回來,馬上把改編自柏楊著作的電影《異域》找來看一遍,一闕異鄉悲歌,一副哀怨嗓音,王傑唱着羅大佑的《亞細亞的孤兒》:
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
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
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
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
拜縣依山而立,位處泰國最西北的夜豐頌府(Mae Hong Son,又譯作湄宏順),與緬甸接壤,在惡名昭彰的毒品金三角邊緣,一度罌粟遍地,現在卻是個文青小鎮。由清邁出發前往拜縣,「九曲十三彎」絕對是不夠貼切的形容,沿途山路迂迴,足足有762個彎,需要近三小時車程才能到達,對駕車師傅和乘客都是一大挑戰,我自恃不怕暈車浪,沒有聽人勸告帶備暈浪丸,途中無間斷地兩邊拋,果真有點吃不消。這個泰北「小瑞士」滿是打卡cafe和民宿,風景怡人,不少人都會不遠千里來嘆杯咖啡,感受遠離煩囂的寧靜美。其實這條盤結深山的曲折來路,本身已有它的故事,而那個時候並不寧靜⋯⋯
種罌粟變文青景點
1941年二戰期間,日軍侵佔泰國並建立軍事基地,謀劃進攻英殖緬甸。日軍開始修建道路打通兩國邊境,方便大軍及重型武器壓境,包括興建以北碧府為起點的死亡鐵路,聞名的桂河大橋正是工程一部份。日軍又圖謀在西北部的夜豐頌府攻進緬甸,當然先要連通清邁與夜豐頌的道路。為求早日建成,日軍採取雙向施工,脅逼兩邊村民日夜趕工。眼前這條穿拜縣而過、深入緬甸邊境的1095號公路,是用無數性命開拓出來的。
搖到頭昏腦脹,包車司機終於把車停下來,旁邊是一條鏽迹斑斑的鐵橋——此行的第一站。這條二戰紀念橋(Ta-Pai Bridge)原本是條木橋,日軍為令橋身穩固,利用大象從森林拉來直徑達30吋的大樹作橋樑,而被拜河分隔的這個位置,正是前面提到的夜豐頌——清邁血路的雙向工程會合點,當大橋築成,整條戰略道路便告打通。木橋鄰近Ta-Pai村,因此得名,但30年後它要靠一條名為Nawarat的鋼橋續命。
1946年二戰結束,日軍撤走時把艱苦興建的木橋炸毁。村民只能靠簡陋木船渡河,於是重新
建成一條木橋。到1973年,一場暴雨引發山洪,把村莊和農田淹沒,木橋不能幸免。兩年後,清邁市把原本跨越平河的退役Nawarat鋼橋運到拜縣,花一年時間組裝,終在1976年完工,鋼橋沿用Ta-Pai之名,以紀念峽谷之下一段烽火連天的日子。屹立至今、鏽迹斑駁的鐵橋,Ta-Pai為名,Nawarat為體,短短一百米,風霜八十年。
如果你到拜縣來旅遊
甚麼行李都不用帶
只要帶上你的心
因為拜城有你想要的一切
來個時空跳接,史詩戰爭片落幕,風景愛情片上演,宣傳語句十分文藝腔。電影《愛在拜城》近年爆紅,令這個寧靜小鎮一夕間熱鬧起來。黃色小屋是電影重要場景,與旁邊的「Coffee in Love」一同成為打卡景點,旅人長途拔涉到來,為的就是在這裹嘆上一杯咖啡,親近童話小屋,遠眺霧中田野,騎騎盆栽單車,走走木棧步道,彷彿拜縣一下子從窮鄉僻壤變成文青天堂。電影2009年上映,七段愛情小品,由十位導演操刀,實力派演員、新生代偶像擔綱,說好拜縣的浪漫故事。另一景點是馬里度假村(Mari Pai Resort),旅客都前來探訪高聳的大樹鞦韆,山坡上一間間茅頂小圓屋,其實甚為山寨。而士多啤梨園更為破落,建築脫色,前枱售賣士多啤梨及各種副產品,後面是大片果園。不要小覷這些「揸流攤」景點,夜豐頌全府每年吸引80萬遊客,旅遊收益達35億銖(約7.6億港元)。
一切都關乎金三角轉型。拜縣位處金三角邊陲,所屬的夜豐頌府有近半邊界與緬甸接壤,自十九世紀中葉已開始種植罌粟。這裏本是不毛之地,耕地不足,技術貧乏,戰後一直擺脫不了窮困,村民只能靠毒品維持生計,成為清萊美斯樂伸延出來的產業鏈,就連落戶拜縣的國民黨孤軍都靠運毒來養家。至1979年,泰皇普密蓬在夜豐頌推行皇家計劃,協助村民改種其他農作物,因此罌粟逐漸變成了茶葉、咖啡、可可,和眼前肥美的士多啤梨。拜縣同時成為府內旅遊重鎮,拉起經濟發展頭纜,採取的是類似清邁的文青模式。小清新的景致,手中一杯咖啡,口裏一顆草莓,都其來有自。
跑了幾個景點,中午時分來到南湖山地村吃地道鄉土雲南菜,梅菜扣肉、水餃,想不到最驚為天人的是一碟清炒豆苗,在清邁生活大半年從未吃過,鮮嫩無比。當年國民黨孤軍逃到這片山嶺,還曾在休養生息後反攻雲南共軍,不過最後都只能退回來落地生根。現時村裏聚居的都是國軍後裔,而山地村亦發展成一條觀光文化村。那一碟可口的豆苗,正是他們自家栽種,泥土裏蘊含着70年的淒酸。
《異域》最後一幕,孤軍少校鄧克保準備登上回台的飛機,卻忽然牽着妻子的手,攜着弱智女兒往回走,決意留在泰國守在亡兒墳前。這個畫面定格道盡孤軍的悲涼,戲中另一主題曲《家,太遠了》椎心蝕骨,歌名亦是電影英文名,A Home Too Far,王傑替殘軍呼喚着他們遙不可及的家:
山 太高了 難道只因早已無處可躲
河 太寬了 彷彿注定永遠無法渡過
我們沒有家 我們沒有家
孤兒是我們的名字 回家是夢裏的呼喚
時間回到1946年,二戰結束後,國共內戰接踵重開,幾年間共產黨佔盡優勢。1950年,共軍發動滇南戰役,意圖殲滅國軍在雲南的最後兩支部隊。實力懸殊下,國軍兩軍被滅,但各有一個殘團(李國輝率領的第8軍第237師709團,和譚忠率領的第26軍第93師第278團)退入緬甸,期間死傷無數,合共僅餘1500人,兩軍會合成為孤軍起源。幾經艱辛逃到緬甸,還未喘定,孤軍三個月後又遭緬軍圍剿。緬甸國防軍出動空軍與砲兵支援地面兩萬兵力強攻孟果及大其力(金三角核心),卻反遭孤軍擊潰,此役震驚國際,媒體以標題「李國輝將軍是個戰神」報道。
1951年,孤軍壯大後正式反攻雲南,先後攻克14個縣市鄉,但最終還是不敵共軍,被迫退出雲南,復遭緬軍伏擊。兩年後,緬甸與蘇聯控告中華民國「入侵」,聯合國要求孤軍檄械撤回台灣。兩度撤退後,仍有一批孤軍留在泰北,他們被泰國政府收編,用鮮血換取生存權,以死傷過半的代價剿滅泰共和苗共,獲泰王御准居留。
風雨飄搖過後,是否就迎來安好的日子?拜縣的南湖山地村正是泰北孤軍所建,村屋門口貼着對聯,掛着大紅燈籠,曬着辣椒,村民在簡陋的小店裏賣茶葉、小手作,用國語向我推銷,村裏還有一所「海育學校」。然而,這種自給自足的生活是近年才有的,早年孤軍要靠販毒才能生存。
仗打完了,坎坷的故事卻仍未結束,孤苦無依是他們的命運。泰國政府雖讓他們留下來,但沒給他們合法身份,村民大多持難民證,生活範圍僅限在荒野山區,離開夜豐頌府要辦通行證,更不得到城鎮求職,即使到了第三代仍是如此。至於花盡積蓄買假護照遷台尋覓新生的孤軍後裔,則屢屢遭到台灣政府刁難,過着非法居留的生活,無戶籍,無福利,受排擠,被迫當黑工,回到所謂的「家」一樣顛沛流離,一直到2009年台灣政府才算妥善處理。
今年6月30日,可考之948孤軍陣亡將士,終在雷雨交加下入祀台灣忠烈祠,連同2012年的440英靈,合共1388亡魂「落葉歸根」。從山地村向山上走便會到達雲來觀景台,可飽覽拜縣全景,在雲霧繚繞的疊嶂層巒之間,這裏藏着不少被遺忘的往事。
2023.11.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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