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都說清邁是個慢活之城，昔日蘭納王國的首都，現今已成為泰國第二大城市，是泰北的經濟、學術、文化重鎮和交通樞紐，然而遊走其中卻絲毫感受不到曼谷的商業繁華，八百年細水長流，在昭拍耶河（湄南河）的發源處，這裏的閒散民風彷彿永不變更。清邁人老是說着三句話：「濟yen yen」、「拾敗拾敗」、「咪病麗」，這三句話建構成一套豁達而躺平的生活哲學，從他們的財富觀念可窺探當中八九。閒與散就是清邁人的一體兩面。
濟yen yen／慢慢來
初次認識老闆娘Nuchii
如果要數「最清邁」的三樣東西，我會說是：園林文青Cafe裏的手沖咖啡、無處不在的結他聲和爵士樂、便宜的泰式按摩，尤其是泰北限定的古法Tok Sen敲筋按摩（用木槌和木棍敲擊筋絡）。再數下去還有：古剎的風鈴聲、普拉提和瑜伽、親民的高爾夫球、不限時Mu-gata（火鍋加燒烤）放題、草根路邊酒吧的SangSom冧酒加疏打⋯⋯這些生活體驗和都市面貌都緊扣着兩個字：慢活。
不要以為遊客或外國人才得享如此閒適，席捲風潮的「慢運動」（Slow Movement）應認清邁人做祖師爺，其「濟yen yen」精神為泰國人之佼佼者。泰語「濟yan yan」就是「慢慢來」、「勿焦急」和「冷靜」的意思，演變成為一種悠然自得的lifestyle。慢活文化近年備受推崇，主張擺脫物質迷戀，重過簡單生活，維持work-life balance，專注實現個人價值，而不是純粹為了消費而追求經濟成功。簡單來說，慢活的精髓就是辟除銅臭換取閒暇，去掉不必要的財產雜物 ，藉此逃離艱苦工作——奢侈揮霍的無限loop，因此清邁人最享受219銖（約49港元）一頓廉價豬肉Mu-gata，而不是甚麼山珍海錯，當然要有幾支泰象啤和一班酒友。
所謂泰北「商業重鎮」，對清邁人來說，只是外人冠上的虛銜。生意還是會做的，工還是會打的，但「濟yen yen」模式是如此運作：去銀行辦手續，輪兩個籌號要等個半小時；大多食肆只做一更，有午市就沒晚市、有晚市就沒午市，不少人氣Khao Soi、牛肉麵店更只營業四小時；戲院為遷就顧客的「泰國時間」（即是例遲），播足近半個鐘預告片，而且即使是片長三小時的《奧本海默》也不加價，IMAX版約46港元，亦沒縮減預告片騰出時間多開一場。無論普羅大眾還是商家都一樣，不是嫌錢腥，只是不賺盡。
初來之時，慣了8時後才吃晚飯的我，確實需要調整一下生理時鐘，這裏商場內的餐廳大多9時關門，街外又沒太多舖子，不想吃杯麵就要趁早醫肚。一天真的忘了「準時」外出用膳，又不想吃外賣，結果在google map上發現不遠處有一間深宵營業的餐廳酒吧，於是徒步十分鐘前往探個究竟。柳暗花明，來到公路旁一條小街，眼前是一排地道酒吧，鋅鐵頂、沒冷氣那種，其中一間比較大，有樂手彈着歐西流行曲，旁邊一間小的叫做「Friends」，裏頭沒有惹艷的陪酒女郎，只有剛下班來輕鬆一下的本地人，餐牌只有泰文，似乎是遊客止步。幸好，老闆娘Nuchii說得一口流利英語，原來她是清萊人，在布吉島打工十多年，儲了點積蓄便回來北部頂了這間小店養家。Nuchii成了我在清邁第一位泰裔朋友，自此我就不時來幫襯她，而她亦是我在這裏遇過最勤力的泰國人。
拾敗拾敗／舒舒服服
iPhone效應與1號神話
勤力是舊香港人特性，清邁人字典裏似乎沒有這個詞語，他們最常說「拾敗拾敗」，意思是舒舒服服，玩樂要舒服，打工也要舒服。清邁全府勞動人口逾90萬，但店舖經常請不到人。清邁人都有共識，每當新i-Phone推出前，就是他們找工作的時候。人人新機到手，勞工荒又會再次出現。
喝着SangSom跟Nuchii談天，說起清邁人的理財概念，她笑說：「他們的理財之道就是不理財。」袋裏有錢便去花，袋裏沒錢留在家。後來有次光顧她的酒吧，罕見地坐無虛席，滿場客人酒酣耳熱，我正好奇是甚麼日子，Nuchii的答案比想像中簡單：「今日是1號，剛出糧嘛。」每月15號過後，娛樂場所又會回復平靜。清邁人最懂得羅隱的灑脫，明日愁來明日愁，長期糧尾莫籌謀。
當慢慢了解清邁這個地方，就會明白環境影響命運，命運影響性格。這裏最大優勢是沒有土地問題，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家地，不會被供樓夢魘纏擾大半生。在地產霸權缺席之地，月光族沒甚麼好怕，剁些辣椒，魚露送飯，下個月又一條好漢。
「慢活」理念的文化轉型早在30多年前已經萌芽，意大利人Carlo Petrini在1986年創立了慢食組織（Slow Food）推廣地道食材和傳統烹飪，反擊快餐文化，運動普及全球。到1999年，「慢城」Cittaslow在意大利Toscana一個小鎮冒起，目標是減緩生活節奏，鼓勵在地飲食和聚餐作樂，拒絕單一文化。2004年，加拿大作家Carl Honoré自創「慢運動」一詞，提倡平衡各心理層面的慢步調生活。時至今日，全球已有33國共288個城鎮列為「慢城」，但正式會員只限5萬人口以下小鎮，而且泰國並不熱衷加入，以致清邁這慢活鼻祖榜上無名，但這亦無礙清邁人「拾敗拾敗」地過活。
咪病麗／無所謂
視錢財如糞土的地主Jack
寧曼區是清邁旅客必到的旺區，文青咖啡室林立，就在大商場Maya旁邊一條通往某公寓的小巷上，有一間像日本屋台的小店，店內擺滿動漫手辦，只有三幾張枱，晚上傳出柔和燈光和輕聲細語，令暗巷溫暖起來。小店背後有一間屋，是老闆Jack的家。Jack是清邁人，很喜歡與遊客溝通，還教我講泰北語。他這一幅祖地毗鄰大商場，我難免以香港人的功利思維想像：如果我是地主，一定賣地享清福，何須開店幹活？就像當年時代廣場後面的耀華街，業主們都一夜富貴。Jack坦言：「很多發展商聯絡過我，價錢還相當高。我知道賣了地就可以退休，賺到的錢今生都花不完，但我就是不賣。我喜歡現在的生活，每天與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溝通，很多遊客來過一次便成了我的朋友，沒了這間小店，我不知道日子怎過。」
大家喝着泰象啤，萍水相逢談了一個晚上。他覺得清邁就像繁華世界以外的一片樂土，人們沒有生活壓力。他每天黃昏才開舖，準備食物的過程就是遊戲的開始。這一夜只有兩枱客，我兩夫妻點了兩串雞肉和五瓶啤酒，一坐便是三個多小時，埋單不到600銖（約133港元）。一晚兩枱客便夠維皮，清邁人的生意，外人真的不懂計算，也許計的不是數字。你問他的話，他會答你一句「咪病麗」。
也是一句口頭禪，意即「無所謂」，「咪病麗」儼然就是清邁人的典型「病例」，而他們的無所謂可以去到大無畏。汽車在清邁是必需品，但入口稅昂貴，連在此生活的港人都呻貴。普通一輛日本車動輒60萬銖（約13萬港元），歐洲車更是天價。MINI Cooper入門價是247萬銖（約55萬港元），足以在核心地段買一間有會所配套的全新一房單位。有人說清邁比曼谷窮，但這裏通街MINI Cooper，每次見到MINI駛過，我腦海都會浮現一間移動的房子。在Nuchii的酒吧結識了一位泰國人，談到買車不容易，他笑說正因汽車值錢，他們得了不少方便。他們買車必定分期付款，不少人過幾個月就會把車賣掉套現，有錢盡情玩，欠債慢慢還。這心態，怎一個「慢」字了得，我好奇問，不怕還不起嗎？他都是這一句：「咪病麗！」難怪泰國是亞洲家庭債務比率最高的國家之一，有三分一人口負債纍纍，而清邁人對其欠債「病例」都是採取「濟yen yen」對策，沒甚麼可超越他們的「拾敗拾敗」。
有人會覺得這種大無畏的慢活態度是經濟一大絆腳石，Nuchii就是少有不欣賞清邁慢活文化的泰北人，她非常拼搏，店子開到通宵達旦不趕客。在她眼裏，清邁是個從來沒有變化（或進化）的地方，十年如一日，所以她嚮往的是布吉。然而，清邁人就是活得自在、落得清靜，而慢活文化的精髓不只是慢速，還有對消費文化的反思、崇尚多元的包容精神，以至充足的公民參與和社會互動。在塔佩門前的緩慢步調下，彷彿遊人的身影都被拉長了，醉人的音樂、普及的藝術都經過長時間曝光，在紅磚古城牆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文化光跡。閒也好，散也罷，商業繁華，還是留給曼谷努力吧。
2023.11.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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