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北地區今年雨季特別遲來，以致水庫枯涸，土地龜裂，政府發出乾旱警告，有誰想到甘露天降後，卻是洪澇成災，清萊經歷近30年來最嚴重的劫難。風暴摩羯環流進襲，奪去泰緬數百人性命，隨之而來是一個月無間斷暴雨，直至清邁也失守，香港傳媒才略顯關心。清邁市火速復元，清萊善後卻舉步維艱，災後五星期，我隨一班港人深入重災區，將應急物資送到災民手上，同時聽他們憶述一段又一段驚心動魄的逃生經歷。
「有鄰居剛生了孩子，那個爸爸爬上屋頂求救，高呼嬰孩快不行了，因妻子已沒奶可餵。」
「過往經常水浸，沒想到今次如此嚴重，瞬間已浸到胸口，當時我跟自己說：一定要保住性命！」
「老婆想拉我上二樓，我見有個櫃半浮半沉，想捉住它借力，一撲空便掉進水裏，鼻孔猛灌水，透不過氣來，只好死命向前划⋯⋯」
「水位不斷上漲，外面人進不來，幾日沒吃沒喝，這是我人生最慘痛的經歷！」
美塞教會的磚砌平台上，一對老夫婦坐在我們一行港人面前，形容被洪水圍困的險境，邊說邊用手比劃。來到清萊第二天，此刻圍坐的位置早前也曾浸到門頂，當日片段駭人見聞，教會頓變波濤起伏的水世界，籃球架頂的污泥可以做證，而五條重災村落步行10分鐘即達。
決堤摧毀克倫族大象村
2024年10月16日，抵美塞（Mae Sai）縣前一天，我們先到訪清萊市的Ruammit村。車一直沿郭河（Mae Kok）之畔前行，黃泥般的河水奔流而過，對岸滿目破屋塌樹，坐在車上已感受到災難氣息。Ruammit村俗稱大象村，因村裏有個知名的大象營，此地依山傍水，曲徑通幽，餐廳、小店和民宿井然，遊覽者眾，豈料一場世紀洪災將旅客歡聲沖洗殆盡。在此聚居的都是克倫（Karen）族人，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郭河，不久前卻險將他們吞噬，洪水從緬甸湧來，猶如猛獸直撲湄公河。
本來天朗氣清，下車時卻淒雨紛飛，直往河畔走去，一片頹垣敗瓦，九間房屋完全坍塌。我們相約一班村民在幸保完整的河邊商店分發風扇和飯煲等物資，村民說，當日上游水壩決堤，洪水便由緬境急瀉而下。腳踏厚厚積泥，一行人逕往凋落之處察看，其間步步為營，提防被釘子或玻璃刺傷，第一間屋有一半被泥土覆蓋，窗戶下半淹沒。
再往前行是一間崩倒河中的房屋，與屋主談了一會，那本來是他的三層高住家兼民宿，一夜間化為烏有，他只好暫時租房而居。說着說着，他突然跑到45度傾斜的危房探窗內望，只見流水從破洞湧進來、淌出去，沒有甚麼剩下，此刻他已欲言無語，悵望郭河在斜陽夕照下，毫無悲憫滾滾東流。
離河較遠的上百戶都經歷超過兩米大水，家居物品一概浸毁，滿屋泥濘，最少50個家庭流離失所。壯丁忙於搭建新屋之際，一路上，老伯臥吊床乘涼，攤主整理手織民族服飾，祖母在孫兒旁邊捲棉線，大家心裡都渴望回復正常生活，繼續做小生意維持生計。一戶人家正在大清潔，女戶主跑出來指向外牆，告訴我們水浸時的水位，一橫褐痕比門還高，差不多上到屋頂。面對百年一遇的天災，他們已沒多餘時間嗟嘆，必須把握分秒重建家園。
離開大象村，我們啟程到美塞縣，準備翌日前往最嚴峻災區。下榻的Silamanee度假村是當地人光顧的旅店，陳設簡樸，但善心熱腸，水災之時廣放床鋪及長供食物，讓災民及搜救人員免費暫住。
泰緬邊境市集頓成廢墟
10月17日早上，我們來到泰緬邊境的關口外，這裏人來人往，是很繁忙的商業區，路邊都是小商店，有店舖把貨物放在原先抵擋洪水的半月形沙包陣上擺賣。沿途可見，人行道與低窪路口有不少污水凼，大馬路中停了很多工程車。洪流來襲之時，大道變成一片汪洋，現在水退了，沙泥卻滾滾飛揚，驟眼看以為置身中東。穿過「泰國最北端」牌樓，眼前是分隔泰緬的美塞河，橋的另一端就是大其力。臨河張望，對岸山坡有大片山泥傾瀉的痕迹，而橋下水位仍比平時高，岸邊則是堆積成山的凌亂沙包，它們在美塞河氾濫時可謂不堪一擊，水如激流沖過Sai Lom Joi市場直湧大道。
邊境市場一部分地勢較高，是有拱頂的商業街，這段路的店舖很幸運，雖曾遭遇水浸，但簡單清理後已可如常營業，看似沒甚麼發生過。有些貨物明顯被浸過，檔販不欲損失，只好照賣。一直往低處走，出口的景象卻使人瞠目結舌，那是另一段橫向商業街，遍地污泥，滿目瘡痍，商舖只剩支架牆，變成一排煎皮拆骨的空格子，而電線桿頂的叢叢雜草，揭示洪峯蹂躪時水浸到多高。
我們將有心人的善款交給商戶，檔販展現久違的笑容，盡快再做生意是他們卑微的願望。機車來回清理，工人反覆洗刷，日以繼夜，但市集回復昔日面貌仍是遙遙無期。一位外籍中年自發來到清掃，用水刮把泥漿撥到路旁，一個人可做的不多，但他仍希望為災民出一分力。
「雨持續下了一星期，那一晚由8點到半夜3點，水一直在漲，窗外已看不見街巷，像江河一樣。」
「我家在十字路口，水自兩面夾擊沖來，很急很急！」
「凌晨3點，水一捲入屋，雪櫃就沖了出去，實在來不及反應。」
「地面層瞬間浸到及腰，洪水像漩渦一樣，很恐怖！」
「第一天無人敢來救援，第二日救援艇來到，但都翻掉了！」
來到美塞河旁重災村落，先把物資放在村口的教會。附近五條村幾罹滅村之災，數名村民來到向我們憶述恐怖經歷，可謂死裏逃生，村裏一間電器店的女孩說到驚惶處不禁潸然淚下。
困屋頂三日三夜缺糧水
原來這已是今年第九度水災，慣了「與水共存」，他們萬料不到這一回是生關死劫。水到第二日已淹至二樓，而且很多屋只有一層，村民根本沒時間逃生，不少人只能爬上屋頂，但救援隊無法入村，災民缺糧缺水，直至72小時後才獲救。
我們穿上水鞋進村視察，每一步都被濕泥黏着，寸步難行，腳底下會忽然下陷，泥漿淹脛。其實政府與村民已忙碌清理五周，鏟泥車進進出出，但災區仍如廢墟，到處堆積呎厚淤泥，有些地帶渾水及膝，房子的門窗欄閘都被沖到東歪西倒。村不是村，家不成家，很難想像村民仍要住在這裏。大家埋首清潔家園之際，一對年邁夫婦卻呆立門前，他們家中泥濘積到胸口高，傳出陣陣惡臭，但鄰居都未有餘力幫忙。
「起初躲上二樓，以為安全，但雨下得太大，水已從樓下淹上來⋯⋯」
「在外的丈夫終找到一支救援隊願意冒險進村，但他們表明日落後無能為力！」
「情況危急，大家準備爬屋頂出去，但我不敢，驚跌死！」
「救援隊只能幫到30人，過了一段時間，有人從屋頂叫我的名字，我鼓起勇氣往上爬，發現很多人都在拚命爬，包括小孩子。」
「獲救後，一名女村民四處問人有沒有見過她丈夫⋯⋯」
「幾天後洪水退卻，挖泥車清理現場，挖出了她丈夫的屍骸。」
家裏開餐館的女孩逃出生天，但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，除了一名丈夫慘遭活埋，遺下愛妻獨活，又有一位母親抱着孩子雙雙淹死，聞之無不扼腕。我們本來還會探望另一條村，但那裏情況更為惡劣，外人根本無法進入，無數災民仍亟待援手。
2024.11.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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